如果这是一部“经典”的美国砍杀恐怖片(slasher horror),那么在以下人物中谁最有可能是那个与杀人狂搏斗到最后的幸运儿?
如果你猜对了,那么“恭喜”,你深谙美式恐怖片的套路。那些由顺性别异性恋白人男性制作的、面向顺性别异性恋白人男性观众的主流商业恐怖片仿佛遵守着严格的信条——拥有完整叙事的最终主角一定是那个看似软弱的顺白直男,这样才能让他们的目标观众带入心中脆弱却可以拯救世界的自己;即使后期为了规避缺少多元性的批判,这些制作人也只是毫不用心地塞入“有形无魂”的多元性别与少数族裔角色。
《酷与惧:酷儿恐怖片的历史》海报
图源:IMDb
然而事实上,在大制片厂的商业恐怖片体系之外,“恐怖”在电影史上作为一个徘徊在主流价值观边缘的元素,常常伴随着同样边缘化的酷儿性。
纪录片《酷与惧:酷儿恐怖片的历史》追溯了上世纪恐怖电影中的经典形象,解码酷儿作者创作的恐怖文本中的酷儿性。片中,演员Lea DeLaria(《女子监狱(Orange Is the New Black)》主要饰演者)这样评论:“作为酷儿,我们被排除在主流社会之外,而我认为‘恐怖’也处于主流社会之外。”
Lea DeLaria
图源:LOTL
异性恋正统对于酷儿群体的恐惧可以被展现为恐怖片中人们对于怪物的恐惧:主流群体将ta们从酷儿身上感知到的“不好的”、“另类的”特质投射到这些怪物身上。而“异类”与“怪物”,也是从古至今无数酷儿自我指涉的形象。DeLaria说:“我是科学怪人,我是德古拉,我是丹弗斯夫人*。”
*出自(《蝴蝶梦》)
在东西方文化中,女人,或者说女性气质是恐怖本体(例如,东方的女鬼与西方的女巫,可参照蒲松龄的《聊斋志异》与西方童话故事里常以鹰钩鼻老太太形象出现的心怀不轨的邪恶巫婆)。但同时社会又认为女性是无法掌控恐怖的,仿佛这些血腥、暴力等恐怖元素对女性来说“太过了”,只有顺性别异性恋男性才能招架得住。下文提到的《圣人莫德》导演罗斯·格拉斯在与VULTURE的采访中吐槽了一位男记者,因为他问自己“你是怎么‘应付得来’拍摄血腥暴力的东西的?”这位男记者似乎认为她这样一位身材小巧的女性遇到恐怖元素时只能惊声尖叫。“这可是我自己写的故事!”格拉斯回应说。
他们臆想中的女性观众是迫不得已被男友拖进电影院观看恐怖片的,并在观看时会经受不住恐怖带来的冲击、高声尖叫着地躲进男友怀里。在这种偏见之下,商业恐怖片无一不瞄准了顺性别异性恋男性作为营销对象。而作为一位女性恐怖片迷、恐怖电影创作者,格拉斯表示:“有人告诉我,恐怖片的观众大部分都是女性。”
图源:queerhorror
因此,在今年的万圣节特辑,我们将为大家推荐六部不同类型的酷儿/女性恐怖片,透过“恐怖”的棱镜探讨女性(women/socialized femininity)与酷儿性叙事,对“直男癌”烦恼说拜拜!
《生吃(Grave)》
导演/编剧:朱利亚·迪库诺
制片国家/地区:法国 / 意大利 / 比利时
语言:法语
年份:2016
初离家庭的贾丝廷来到姐姐亚历克西娅在读的兽医学校学习,她在这样一个拥有严格等级制度的微型社会无所适从。迎新仪式上,身为素食主义者的她被迫吃下一颗生兔肾,点燃了贾丝廷身体中的“嗜肉”之火,开启了她的一段疯狂之旅。但与此同时贾丝廷爱上了一名无法回应她的男同性恋者,心中的善意以及对爱情的憧憬同身体的欲望艰难斗争着。从妥协、屈服再到反抗,她的动物性与人性交错缠绕。
凭借《钛》一举夺得金棕榈的导演兼编剧朱利亚·迪库诺,在《生吃》中塑造了一对异于常规的姐妹关系——亚历克西娅是贾丝廷走向“邪恶”的引领者,但也是激起她灵魂深处善意的亲人。嗜肉使贾丝廷在学校中、家庭中、亲密关系中占据着具有权力的支配地位。一切并不只是兽性的满足,也是手握无上权力的满足。从一定程度上说,欲念的强势使得贾丝廷找回了自身情欲的主体性。
《你将不再孤单(You Won’t Be Alone)》
导演/编剧:戈兰·斯托列夫斯基
制片国家/地区:英国 / 塞尔维亚 / 澳大利亚
语言:马其顿语
年份:2022
故事发生在十九世纪马其顿的一个村庄中,内韦娜在婴孩时期被女巫玛利亚觊觎,母亲害怕她被掠走而一直将其圈养在山洞中。直到内韦娜十六岁,女巫突然到来并同化了她,从此女巫便成为了引领内韦娜走向自由的代理母亲。十六岁前与世隔绝的内韦娜没有性别,在成为能变幻为任何形态的女巫后,她是流动的、不受拘束的。初次入世的她先学会剥夺人的性命再学会像人那样思考与行动,先成为女巫再成为女性。
导演兼编剧戈兰·斯托列夫斯基在这部长片首作中用极为私人化的影像塑造了一个半虚构的女巫故事。斯托列夫斯基虽然是男性导演,但影片显露出高度自觉的性别意识。“女人是黄蜂吗?我是恶魔吗?”对于女巫内韦娜来说,尽管性别化的社会身份只是一件外套,但社会中的性别系统仍旧是庞大且强势的:“(作为女人)对于女人来说你是一面镜子,对于男人来说你是一汪清水。”此外,影片对玛利亚与内韦娜“母女”关系的刻画也是反传统的——二者间的矛盾并非围绕着父亲这一强势男性符号来书写,而是围绕权力、价值观以及个人自由等议题的观念与利益冲突(而这些冲突通常被放置于父子矛盾的中心)。
《詹妮弗的肉体(Jennifer’s Body)》
导演:卡瑞恩·库萨马
编剧:迪亚波罗·科蒂
制片国家/地区:美国
语言:英语
年份:2009
詹妮弗与妮蒂是美国高中校园里的一对好友,在一次外出游玩时,酒吧失火导致二人走散。詹妮弗被一支摇滚乐队强奸并作为祭品献祭给撒旦,此后,她幻化成了撒旦麾下的黑暗生物——吸血鬼,以猎杀男性为乐,但也因此与妮蒂产生了分歧。
容貌姣好的啦啦队长(詹妮弗)与她的书呆子朋友(妮蒂),这两个角色仿佛复制了美国传统小妞电影里的标准人物形象。但事实上,在小妞电影的外壳下,《詹妮弗的肉体》是一部出自女导演、女编剧之手的带有女权主义与酷儿色彩的恐怖片。而本片在豆瓣上只收获了5.5分(相似地,在IMDb上仅有5.4分),一位打了一星的豆瓣网友评价:“让人叫不出来、乐不起来、high不上来的三无阳痿产品。”
可以承认的是,本片在情节上不甚严谨,“是否能够带来可怖体验”也因人的判断标准而异。不过,让(男)人“乐不起来”是不是因为影片有力地批判了“强奸文化”而片中的男性角色都愚蠢地落入了珍妮弗的圈套并被猎杀呢?让(男)人“high不上来”是不是因为全片最有分量的一条感情线主角是两位双性恋女性呢?一个性感的女人原来是一个双性恋女权主义者,还有比这更“扫兴”的事情吗?️
《圣人莫德(Saint Maud)》
导演/编剧:罗斯·格拉斯
制片国家/地区:英国
语言:英语
年份:2019
经历了一场医疗事故后,虔诚的基督教徒莫德来到瘫痪的前舞者阿曼达家中做私人护理员。她与阿曼达迅速地建立起了不错的关系,并对这位雇主产生了微妙的依赖感,但也同时发现阿曼达拥有一些令她嗤之以鼻的“嗜好”。莫德想要引领阿曼达皈依上帝,然而一次冲突后,她被迫与阿曼达保持距离。此后,莫德便热衷于以自己的方式与上帝“交流”。
这部来自独立电影制作厂牌A24的导演的出道作以莫德的所见所感为主视角,聚焦于她作为狂热信徒的混乱的精神世界。“正如圣母玛利亚与妓女,莫德是纯洁的,而阿曼达是罪恶的化身,”导演、编剧罗斯·格拉斯在采访中这样回应两个角色的设计,“但也并非是完全二元对立的。”格拉斯在片中以“性”为主要表现形式来探讨宗教,将信仰与性欲这两种人最原始的基本欲望糅合在了一起——莫德在感知上帝时获得了“上帝·高潮(godgasm)”,她自虐式的苦行中饱含虐恋(S&M)意味,并且莫德对“魔鬼的化身”阿曼达产生了背德般的情感。
《洛基恐怖秀(The Rocky Horror Picture Show)》
导演:吉姆·沙曼
编剧:吉姆·沙曼 / 理查德·奥布里恩
制片国家/地区:英国 / 美国
语言:英语
年份:1975
虽然片名中带有“恐怖”二字,但《洛基恐怖秀》并非严格意义上的恐怖片,更贴近于“伴有恐怖元素的音乐喜剧”。影片讲述了一对新婚夫妻意外拜访一座黑暗古堡,没想到它的主人是来自跨性别星球的弗兰克,弗兰克与ta的追随者们正在举办一场盛大的舞会。这群酷儿们对于珍妮和布莱德这对传统的异性恋夫妇来说可算得上“可怖”了。
在这部上世纪七十年代的影片中,主人公弗兰克承继了风靡一时的华丽摇滚式的模糊性别色彩,并大胆地展现ta的双性恋身份,游走在不同的男人与女人之间。就像是上帝创造了亚当,弗兰克因迷恋上了强烈的男性气质所以制造了“完美男人”洛基,酷儿由此成为了第一性。影片的最后,所有角色都被施展了外星魔法,相继穿上了丝袜与高跟鞋,珍妮和布莱德也被“酷儿化”加入了弗兰克们。“阳刚”男性气质在“坎普(camp)*”面前显得不堪一击。
*坎普:一种后现代主义的艺术风格,表现为浮夸的、戏剧性的、高度女性气质的
《砍人快乐(Freaky)》
导演:克里斯托弗·兰登
编剧:迈克尔·T·肯尼迪 / 克里斯托弗·兰登
制片国家/地区:美国
语言:英语
年份:2020
布利斯菲尔德屠夫的杀人传说流传在小镇的校园里,而一场意外使得女高中生米莉与这位杀人狂魔互换了身体。原本在ta人眼中胆小平凡的米莉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连环杀人犯依托米莉的皮囊在校园里展开了屠杀,而寄托在屠夫身体中的米莉却找到了爱情……不过,米莉和她的朋友们需要用仅剩的几个小时将一切还原。
《忌日快乐》系列导演克里斯托弗·兰登丝毫不掩饰自己的同志身份,在影片中玩弄、巧用性别身份。在被杀人犯追赶时,米莉的朋友乔什喊出:“你是黑人,我是同性恋,我们死定了!”是的,如果依照十年前好莱坞砍杀恐怖片的套路,少数族裔、性少数角色可能活不过影片的第一幕。而在二十一世纪第二个十年——女权主义文化与酷儿文化逐渐渗透进电影制作工业的今天,我们得以在《砍人快乐》这种商业类型片中看到玩味的台词,来讽刺过去陈腐的性别主义、种族主义的恐怖片模板。
“恐怖”之所以会给人带来恐惧的心理感受,是因为它在不断地试探观众对影像与叙事接受能力的边界——它打破常规,询唤出与现实逻辑、常规性的审美框架相悖的不确定因素。而酷儿性也正是如此,冲出顺性别异性恋霸权主义的规范,寻找反传统的情欲、性别表达、家庭模式以及亲密关系类型等。酷儿恐怖片在此基础上推翻以男性为中心的固定戏作模型,不仅追求感官上的刺激,还尝试动摇父权叙事的根基。
从最初的科学怪人(弗兰肯斯坦)、德古拉式符号化的内隐酷儿性,到为了“政治正确”的指标而敷衍地加入酷儿角色(并非批判影片中酷儿和少数族裔角色的存在,而是谴责创作者没有认真刻画这些角色),如今越来越多的恐怖片拥有了外显且颇有纵深的酷儿角色与叙事。今年,经典恐怖形象“钉子头”(《养鬼吃人》)由跨性别女性演员杰米·克莱顿重新演绎。
《养鬼吃人》海报
这些新一代的影视制作者在创作时自发地以一个女权主义者或酷儿的角度书写性/别故事,审视并剔除作品中潜在的厌女症与恐同症,积极思考更多元的恐怖文本可能性——女性或酷儿并非一定是携带恐怖性的源头,而是作为参与故事发展的主体。
本次推荐中的三部影片皆为青年导演自编自导的长篇首作,质量令人惊叹,ta们为电影体系注入了新活力。当然这种兴起仍以欧美电影为中心、白人创作者为半径,亚洲与其它地区少有恐怖电影聚焦于性/别议题。不过我们或许可以对恐怖片中涉及到的文化交叉性保持乐观的前瞻意识,譬如,2018年的韩国电影《门锁》便聚焦于当前社会日渐猖狂的男性偷窥与跟踪者。
《门锁》海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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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yq
编辑|Meng
排版|y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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