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龙回顾 ② | Stephanie:与边缘站在一起,我的研究和行动

你们的镇镇 同语

引言


今天是517国际不再恐同恐跨恐双日,设立这一纪念日是为了唤起人们关注因恐惧、歧视性与性别少数而产生的一切生理和精神暴力及不公平对待。


青言第二期沙龙邀请了有10年多元性别研究和行动经历的Stephanie分享她一路走来的经历和感悟。我们选择在今天发布这篇回顾文章,希望读者透过她鲜活的生命经验和思考,理解身为“边缘”,选择“边缘”,坚持与“边缘”站在一起的意义。


以下内容根据Stephanie现场分享整理。



与“边缘”站在一起



我这次的主题是“与边缘站在一起”:因为这十年来我做的一些事情,在“主流”看来都是比较边缘的东西,甚至在我们同志社群里面、或是学术社群里,可能也是边缘的。今天我会分享我的一些经验。



先和大家介绍一些对我来说比较重要的身份:


【客家人】我对自己作为客家人的认同是很强的。客家人有漫长的迁移史。“客”意味着到哪里你都是“客人”,不属于这里。因为自己的少数身份,在家庭里面也好,在海外也好,这种异乡情结一直深植在我心中。同时在客家文化里性别歧视、重男轻女的传统,从小带给我很多创伤,也影响了我后来行动的选择。“客家人”这个身份,对我来说既有赋权的意义,又带着创伤和压抑。


【性别研究学者】我正在华盛顿大学读性/别研究博士,今年在国内做田野,博论的主题是中国的性别类公益组织的劳动和再生产。我的硕士论文写的是男女同志的形式婚姻。


【r&B双性恋团体的联合创始人和执行主任】这也是一个相对“边缘”的议题,国内性少数群体对双/泛性恋的认识较少,甚至有污名和歧视。小组靠志愿工作已经运营到第七个年头。


【《卡列班与女巫》主播和创始人】这是我和一个性别研究学者一起做的马克思女权主义播客,想透过女权政治经济学的视角,来分析社会议题。播客的名字是向Sylvia Federici致敬。


【西雅图草根亚裔社群parisol(pacific rim solidarity network)成员】在西雅图这个所谓的白左城市,跟少数族裔的劳工、酷儿活动家在一起,看到资本主义社会巨大的分裂与不平等。这更是给我新的视角,看到不同的少数身份的人如何做组织,以及夹在中美博弈之间的特殊生命体验。


误打误撞中途转“基”


我非常认同自己的女权主义者身份,但曾经我同志朋友很少,直到大三那年(2010)去北京参加酷儿影展,机缘巧合认识了第一个女朋友,开始自己双/泛性恋情欲的探索。酷儿影展和参与其中的人们为我展现了前所未见的生活,ta们多元的性别表达,ta们的快乐,带给我很大冲击。


我本科在中大读经济学,但渐渐发现自己不喜欢这个专业。我尤其反感学习“市场营销”,学习怎么诱使消费者产生需求。于此同时,我也在中大发现了自己真正的兴趣所在。当年中大有良好的性别研究、公民社会研究氛围:很早就成立了彩虹社,有多元性别教育论坛和公民社会研究中心。当时有一门公选课就叫“公民社会”,请了很多公益界的实践者来分享。在这样的环境里,我读了很多女性主义、性别研究的书籍,参与过中文系组织的性/别类活动。大三时还去莱斯特大学交换了一学期,选修了社会学系的课程。


大学期间我也开始参与行动。我成为了玛丽斯特普的性教育青年培训师,在广东做了很多场同伴培训,从而接触到不同的性/别类组织,了解到ta们的情况。性/别领域的“组织化”对青年行动的影响很深:1995年的北京世妇会为妇女组织打开机会之门,国外NGO可以来中国发展,90-00年代国内也成立了一批性/别类民间组织,这些组织的活动和培训培育了青年人参与运动,我进入这个领域也得益于此。



在这些学习和行动中,我开始思考:如何能够看到和表达更多的复杂性和丰富性?倡导行动和媒体宣传不得不将性/别议题的很多复杂性简化,以使倡导目标清晰明确,但这种呈现是我不能满足的,我想找到另外一种表达方式。我希望立足于学术去拓展更多可能性,同时也继续行动,因为性别研究与行动是分不开的。


本科毕业时,我选择去读性别研究,完全抛弃经济学从头学起。


性别研究,跨界的挑战与刺激


我硕士去了港大社工系读性别研究,这是一段奇特的经历。做性别的人在各种学科里都是边缘,港大的性别研究没有单独系所,分散在各个院系里,教员、开课、资金都少。社工系只有我导师何式凝一个人在做性别研究,而在学校里社工系本来也被边缘化。我读博的华盛顿大学有性别研究系,从60年代美国平权运动时就设有公选课,90年代建系,在跨国女权主义、政治经济学和种族方面比较前沿。


但我想给大家讲一件趣事:一次在劳工中心参加活动的时候,我认识了华大一个五六十岁的医学系老教授,我向他介绍我的课题和研究,结果他的反应是“我们学校居然有性别研究这个系吗?!”当时我只能苦笑。由此可见我们系的边缘、以及不同学科之间的巨大隔阂。

 


(基于美国学术界的现状)性别研究是跨学科,但从这个系毕业出来后想要在学术界就业,别人会质疑你在其它传统学科领域的学术训练不扎实。比如人类学就是一个特别封闭的学科,要求你所有的学习研究经历都是在人类学系里。现在想读性别研究的人越来越多了,但就业的时候有很多人选择了非学院的工作,比如NGO,因为学术的市场很小。


我抛弃了经济学来读性别研究,一开始感觉本科似乎浪费了四年(当然做了很多行动),后来发现其实我学经济学是有用的。我的博士导师做女权政治经济研究,用三十年研究印度的灌溉系统如何影响棉花的商品化。导师的研究深深影响了我,物质方面的结构如何影响了个体体验,是一个很重要的视角。现在很多性别研究偏向于文化研究(比如身份政治),但是我偏向于更加物质性的东西,不太感兴趣文化领域的批判,这可能和我的经济学背景有关。政治经济学和马克思主义其实是很好的认识世界的方法。


流动和跨国经验,对交叉性的思索


从十七岁离开家起,我一直在“流动”,不断重复打包走人、打包走人的过程。我对原生家庭有复杂、纠结的情感:一方面我知道自己的身份不能被原生家庭完全接纳,我想离开,但又不知道去哪;另一方面,原生家庭带给我一些特权(privilege),使我有条件选择现在的生活。我来自一个中产家庭,父母对我很好,让我接受了良好的教育,可以去读书而不必背负养家的重担。但作为性少数,我觉得只有通过努力离开家庭,找到独立生活的能力,我才算是一个独立的人。我的硕士论文写男女同志的“形婚”,就想要揭示同志和家庭的千丝万缕的勾连,这不是出柜就能离开,或者是和解的,我后来发现有些伤害根本就没法和解。在流动中,更能感受到这种“没有家”的感觉,也更能感受到后天建立的亲密关系、有归属感的社群、志同道合的人对我来说才是更有力量的支持。

 


我在西雅图参加parisol的项目,去唐人街走访按摩小姐,了解她们在国内和来美后的劳动状况,为她们提供支持。很多人来美多年仍不会说英语,因为一直在店里从早到晚的工作,没有休假,还会遭受雇主、移民局的非法对待,客人性骚扰等等。我和我的亚裔朋友们讨论:虽然表面上意识形态对立,但跨国资本在各个方面都紧密联系;这些跨国资本对个体劳动者的侵蚀是无差别的,然而劳动者们却很难建立国际的团结运动,因为牵扯到国家主义、民族主义以及资本主义在不同地方不同的收编方式。在西雅图这段经历促使我认同自己是一个左翼女权主义者。


在性别研究系有一门课对我影响深远,叫做“种族资本主义”。这门课的核心观点是“资本主义一开始就是种族化的,它是建立在对非白人劳动者的劳动的贬低和挪用上的”。其中黑人马克思主义理论尤其使我触动:马克思主义讨论的主要是英国工业革命时期的白人工人阶级,黑人奴隶被贩卖到殖民地从事劳力,ta们却不在马克思的工人阶级(Working class)概念里,而只是the condition of possibility(生产可能性条件)。Ta们都不能算是“人”,ta们只是非人的“条件”!我看到了种族化的劳动在世界经济中如何被侵蚀,包括现在再生产的全球化,比如香港的菲佣、台湾的外劳……种族议题让劳动问题更加复杂了,马克思当时对劳动价值的定义没有看到种族和性别的问题


这样的学习和行动经历让我思考了很多交叉性(intersectionality)议题的复杂性,也打开了我的想象,和我看问题的广度和深度。

 


在运动中实践“交叉性”理论上很好,但落地很难。这和中美不同的认识论有关:美国的“身份”概念基于自由主义和个人主义对自由、权利的认识,从而有对传统身份政治的反思,对不同身份对应的特权/压迫“交叉”的认识;但在中国“身份”不是单一的,而是被“包裹”的,亚洲文化对人的理解是整体性的,“牵一发动全身”。中国人存在于ta的家庭、单位……各种社会关系之中,生活中某个单一的身份(比如“同性恋”)很少浮现出来。交叉性理论既要强调自己的身份特性,又要强调与别的身份群体的交织。如何使用这个理论和框架,在中国的语境下寻找共情和团结的可能性,还需要进一步探索。


研究与行动,工作的意义


我一直想做一些科普,把自己研究和社会实际发生联系,而不是闷在象牙塔里——对我来说“自嗨”的研究是没有意义的,我更想要做和行动有关的研究。所以我会做很多“翻译”工作,把学术翻译成大众可以理解的语言。


比如我做形式婚姻的研究时,会在很多场合去讲形式婚姻是什么样的,也写很多媒体文章,我想要让社群了解形婚人群的生命体验,其中的复杂性。包括我现在想把性别与发展的视角传播出去,也是想了很多方法。播客《卡列班与女巫》就是我的尝试,想通过对社会议题的讨论,把学术观点表达出来。我也在学习中文的故事写作,人类学的方法就是讲故事,是个很重要的能力,我觉得是需要练习的。

 


硕士毕业时我想回来做点事情,但不想做性别。我总是在“跨界”,可能是因为我是客家人的关系吧!我想“破圈”,把性别领域的东西带到别的领域,让对方了解你,并让对方的工作里加入你的领域的内容。我去了中国发展简报做编辑,这份工作需要了解不同的公益领域,包括环保、教育等等,了解哪些重要机构在做哪些事情,让我有了一个更大的全局观。遗憾的是,因为出版审查,发展简报的《公益发展观察》季刊于2015年停刊了。


我的博士论文与我的工作经历有关:2014-2015年国内公益NGO经历了一系列挫折和打压,但是在重重压力之下,ta们仍然继续投入其中。为什么在这种压力下ta们还要继续“工作”?NGO工作意味着什么?“工作与生活的平衡”——这是一个有效的问题吗?对做学术和做公益的人来说,对工作的思考占领了生活。可是“不生产有意义的东西,就浪费了生活”的想法,是资本主义工作逻辑的内化,同样也深深影响现在的公益领域和性别运动。我们应该有这样的生活方式吗?什么是更平等的未来?……现在我在国内与三个机构一起工作,去研究和探索这些问题。


以上是主讲分享环节的回顾,下期我们将会整理本次沙龙中的精彩问答,敬请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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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讲:Stephanie

内容整理:N.

特别鸣谢:佟登青

排版:实习生白羊

责任主编:C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