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周六,同语开启了青言沙龙系列,邀请多元性别研究领域的青年学者线上分享话题与经验。不少朋友很遗憾地错过了直播,一起来看看分享者村和参与者们说了些什么吧~(本期分为上下两篇,同时推送。)
伦理问题并非盖棺定论。随着研究的深入,伦理问题会出现新的复杂性,并激发研究者新的灵感。性/别视角下的伦理准则有哪些重要内容引起我们的反思呢?
研究中立是研究者常常接触到的一个概念。什么是研究中立?研究是中立的吗?村从谱系学的角度提供了理论线索(参见:Christians,Ethics and Politics in Qualitative Research, 2000)。对于规范伦理观和女性主义伦理观的思考,也贯穿分享的始终。
在启蒙运动将人从宗教权威中解放出来的过程中,其世界观中的规范伦理观形成了自己的核心,即尊重独立于权威的自治意识,区分事实(是什么?)和价值(应该是什么?),搁置价值问题。
孔德和密尔等人抱持实证主义观点,认为社会科学可以像自然科学一样,从经验材料中归纳出对人类行为的因果解释,它不负责表达目的,而只是一种达到目的的手段,因而应以无偏见为基础。在此,中立性是出于对个人和群体自治的尊重,这一理念服务于独立自主理性的个人。
韦伯提出“价值无涉”,认为应在价值关联的基础上悬置价值,也就是说,社会科学与寻求规律的自然科学不同,研究者选择的是其价值观中有意义的现实,但在研究过程中应避免价值判断。功利主义伦理观则继承了理性文化孕育的理性计算,论证某种伦理观点可以创造最大多数人的幸福。
1980年代,规范伦理观遭遇了危机。伦理观是否中立与研究者所在社群的倾向有不可分割的关系,纯粹的中立在现实中并不存在,自称持有中立的研究不断在暴露其偏见。另外,研究中立本身忽视了情感关怀的重要性。以社会学为例,它究竟是“研究”社会的学问还是“改变”社会的学问?这一问题的回答反映了中立vs关怀的迷思。
在第二波女权运动之后,女性主义伦理观对社会科学界形成了强大的冲击。不同于规范伦理观,女性主义伦理观认为,研究依赖于复杂的道德系统,不可避免地嵌入研究者所身处社群的价值和道德。它反对简单化的“避免伤害”,而是强调共情、关怀、理解研究参与者,并形成改变社会的力量。巴特勒在《脆弱不安的生命:哀悼与暴力的力量》书中的这段话也绝妙地体现了女性主义伦理观的基本视角:当我们失去某人,当我们失去容身之所,当我们遭到社群驱逐,这时我们可能只是觉得自己的经历是暂时的,哀恸总会过去,一切终将如常。但是真正经历这一切时,我们可能会发现自己,发现自己同Ta人之间的纽带。这些发现让我们明白,同Ta人之间的纽带联系构成了我们。
在性/别研究中,常见的问卷式社会调研中的性别选项,实际上默认了男女二元性别框架,而SOGIE(性向/性别认同/性别表达)框架提供了更多的选项。这一扩展开阔了性/别的表述,也引发了新的疑问。在酷儿视角的批判中,性别选项的意义应当首先被回答。“LGBTQ+”的提法隐含着经验主义者对“遗漏”的担忧,然而,不断追求分类学完备性的选项设置看似承认差异,却又在不断掩盖同一符号内部的差异,这也悖论式地暴露了其自身的不完备性。
研究的参与者有权利知晓研究的诸多事宜,包括研究背景/目的、研究方法、研究成果(报告全文)、发表方式等。在以访谈或问卷为主的研究中,应回应参与者需求,向参与者提供访谈和问卷提纲;在以参与式观察为主的研究中,研究者面临着新的挑战,如果研究者进入某个微信群展开观察,“是否应当通知微信群中的所有人”成为一个值得讨论的问题。
参与者的同意涉及许多方面,村列举了其中几个要点。首先,参与者在充分知晓之后,可能提出受访内容不便公开以及退出研究的想法。参与者享有退出的权利,甚至不必向研究者详述其中的原由。其次,研究存在潜在的风险。参与者的性/别身份可能被曝光,给其生活带来许多麻烦(如未出柜的朋友、跨儿朋友、性工作者等)。这一过程涉及严格的隐私保护和风险评估。最后,对发表的知晓权。例如,在政策倡导调研中,研究者可以跟进有关部门后续政策的推进,捕捉和整理最新进展,并分享给接受访谈的参与者们。
Humphreys在茶室交易研究中,伪装成看门人观察公厕里的性活动,记录下这些男人的车牌号,通过警察局的记录找到其家庭住址,并以普通调查的名义入户收集其个人信息。在这一过程中,研究者未告知研究身份,构成了某种程度的伦理欺骗。
尽管有诸多原则可以帮助我们避免伦理欺骗,但我们似乎很难避免道德冒犯。道德冒犯包括对研究参与者的身体、心理和尊严的伤害。在创伤性研究(如艾滋感染、性暴力)中,研究者可能会勾起参与者的创伤回忆,但缺乏心理咨询和干预的能力;在“龙卷风式”的研究中,研究者仅向参与者收集研究所需资料,而不对参与者付出更多的情感关注,这种“将研究参与者视为工具或研究客体”的做法应被反思和批判。另外,参与者也有可能在研究之外频繁或深入地进入研究者的生活中,也可能造成反向的道德冒犯。
隐私大致可以分成三种类型:个人型隐私、交谈型隐私(如微信群)、公共场合的隐私(如医院门诊)。随着范围的扩大,隐私问题面临着更复杂的沟通困境。
在隐私保护中,匿名化的困难是一个重要的问题。村就“如何平衡保护隐私和呈现全面信息之间的关系”提出了一系列问题,并征集参与者们的意见。你的看法是什么呢?
福柯在《性史》第一卷中提出了“权力”的重要观点。现代西欧人将十八、十九世纪看作严重的性压抑的时代,然而,这一时期的“性”经由不同的机构(agency),被不断激发出来。村认为,在福柯的观念中,权力不是中心对边缘的控制,而是像蜘蛛网一样由诸多局部关系构成,是内在于而非外在于各种各样的关系。“性”是权力的重要形式,宣称性需要被“解放”还是没有逃出权力对性的部署。村借用比喻说明了这个观点:如同某个大人给孩子看了眼童话书的内页,未等Ta看清那精美的图片,书页已经合上,小孩子希望通过反抗大人以看到那张图片,但这件事情自始至终都是大人一手设计的。这种权力观进一步启发了我们对于中立和客观的看法。
那么,性/别研究可能会涉及哪些权力关系?
从研究目的来看,我们的研究可能存在以下一些对话:
其中,参与者和研究者这一对关系是权力关系的重要局部。在此,村也提出了三个问题,供大家进一步思索。
诸多研究中,研究者自己是“隐形(invisible)”的,常用第三人称、被动语态写作,甚至为了彰显写作的中立性和观点的普适性而故意隐藏自己的感受、想法、立场。从研究资料到研究结论,形成了一个学术黑箱。而这个学术黑箱恰恰需要被打开。
关于参与者的主体性,村认为,研究的过程其实就是向参与者学习的过程。研究者应该放下傲慢,拒绝用学术黑话去编织精巧的文字,客体化参与者。另外,村再次提到“龙卷风式”研究,认为研究并非收集资料后完全不顾及参与者,自行去生产学术成果。女性主义伦理观告诉我们,我们是社群的一员,在与Ta人的连结中构成自己。
关于研究者的主体性和研究方法自反性。如果把社会研究比作打靶,传统的研究方法就如同子弹向外射去。而自反性的研究方法是在向外射击的同时也射向自己,研究者自身并不外在于Ta的研究方法。
自我民族志就是一种自反的重要视角。传统民族志研究Ta者以反观我群,自我民族志则研究自我以内省我群。研究者召唤出日常生活中的情绪、感受、念头、事件,从这些富有意义的经历中切入研究进程,加入所涉及的重要人物,从而剖析并反观自我身处的文化和结构。这一方法打破了研究者和参与者的界限,研究者是共同的参与者、参与者亦是共同的研究者。自我民族志也受到了质疑,引发了真实性、自我浪漫化、自我诊疗、社群赋权、社会行动等相关讨论。
Ruth Behar在The Vulnerable Observer: Anthropology That Breaks Your Heart中提出,如果一种人类学不能打动人心,那它就不值得做。这同样是对规范伦理观的突破。以自我民族志为例,研究者可以真诚地邀请你故事中的关键人物进入你的研究和写作,与Ta们深入交流、补充视角,甚至可以激发共同的回忆、情绪。
主讲环节就到这里啦!在下篇中,我们会整理本次沙龙的有趣问答,敬请期待!
整理:窝窝头
修改:村
排版:实习生白羊
责任主编:C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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