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即使有些许进步，人权监测机构对家庭多元性的承认仍然受到传统家庭理念（i.e.异性婚姻中的伴侣及其子女）的沉重影响，没有对‘LGBT家庭’给予足够的关注，使得后者无法平等享受载入国际人权条约中的家庭权利。”

——联合国妇女署，

《对国际人权法中“家庭”的当代见解与其对可持续发展目标的意义》（2017）

A Contemporary View of ‘Family’ In International Human Rights Law and Implications for the Sustainable Development Goals (SDGs), 2017

事情要从1965年说起。

那一年，有两个年轻人在加利福尼亚州的阿纳海姆市相遇、相爱了。

两个年轻人一个叫鲍勃，一个叫杰克。在他们找到彼此时，美国的法律、政治与社会对性少数群体仍抱有极大的敌意，演变为美国乃至世界同性恋权利运动史中分水岭的“石墙事件”（1969年）甚至都还没有发生。

然而，即使是在艰难时事中启程，两人还是作为深爱彼此的伴侣和家庭成员，度过了1965年之后的52年时光。

Picture 1 杰克与鲍勃年轻时的照片。图片来自Lambda Legal 在Youtube上介绍本案的视频：https://youtu.be/llHLuCQNY3Y 

2015年，当美国最高法院做出对同性婚姻的有利宣判后，鲍勃和杰克正式举办了婚礼。

不过，这个故事并不是关于蛋糕师的。

2016年，由于健康状况恶化，鲍勃以86岁高龄告别人世。于是，杰克作为家属和配偶在相关文件上签了字，将文件传真发给了事先有过约定的殡仪馆，等待后者前来接鲍勃走最后一程。

谁知，得到的答复竟然是殡仪馆不和“他们那类人打交道（deal with their kind）”。由于排斥彩虹家庭和同性伴侣的殡仪馆取消了本已约定好的服务，杰克不得不在悲痛之中急匆匆寻找另外的殡仪馆。生者的时间与逝者的尊严，就这样一点点被消耗下去。最终，杰克与殡仪馆对簿公堂，这就是著名的Zawadski v. Brewer Funeral Services, Inc.一案。[1]

死生亦大矣。在这个故事中，殡仪馆嗤之以鼻的大约不仅仅是同性伴侣，也是由其组建的彩虹家庭。

2012年，虽然美国最高法院尚未就同性婚姻做出有利判决，但美国一些州已经完成了同性婚姻合法化。于是，另一对同性伴侣，克雷格和穆林斯，决定前往马萨诸塞州结婚，并随后返回自己居住的科罗拉多州举办婚宴。经人介绍，他们选择了一家烘焙店来制作婚宴的蛋糕。然而，在走进烘焙店不久，克雷格就被浇了一头冷水——

蛋糕师以自己的宗教信仰为由，表示不认可同性婚姻，因此不能为克雷格的婚宴制作蛋糕。[2]

在此后数年的时间里，这一事件成为了Masterpiece Cakeshop v. Colorado Civil Rights Commission一案，一路打到了美国最高法院，引起了法律界、法学界和媒体的大量关注，目前还在等待判决。

在汉语中，“成家”这个词有好几个意思，作为“成家成室”，说的其实却是缔结婚姻。在这一背景下，针对婚姻的歧视，背后隐藏的其实也是针对特定家庭形式的歧视。不过，这里的蛋糕师是在法律上歧视了同性婚姻与彩虹家庭，还是仅仅是在表达自己对家庭的见解呢？

以上两个故事及其引发的法庭案件直接涉及的议题虽然是婚姻平权与伴侣权利，但也同样反映出固定成见中对“家庭”的定义、及这一定义对性与性别少数平等权益的伤害：家庭要建立在婚姻之上，而“婚姻是一男一女的结合”（——语出第二个故事中的蛋糕师[3]）。于是，在这一观点的持有者看来，彩虹家庭中成员的权利不被承认、遭到歧视也就成了“天经地义”。

——下面介绍的一份报告要说明的就是，这一固定成见中对家庭的定义为何大有问题。

Picture 2 联合国妇女署报告封面

2017年，联合国妇女署发布了一份引人深思的报告，探讨了对国际人权法中的“家庭”的当代见解，以及这对落实可持续发展目标的意义。这份报告让人眼前一亮之处，就是对“家庭”的多元形式——包括彩虹家庭——予以认可、包容与支持。

由于核心的国际人权条约大多起草于性与性别少数权利尚未得到国际性认可的时期，对于多元性别相关权利的保护便没有在国际人权条约的条款中得到明确的体现。那么，这些国际人权条约是否应当被用来保护多元的家庭呢？

——妇女署在这份报告中的回答是：应当！这是因为：

“人权条约最重要的目标与目的要求，条约中的条款要以如下的方式得到解释：相关解释要使条约提供的保护‘可行且有效’；并且，相关解释要考虑到‘当今的状况’。”[4]

事实上，不少联合国内外的人权机构/机制都在近年来进行了对家庭定义的补充说明，在强调人权保护的平等与非歧视原则的同时，明确提出家庭具有的多元性，且性与性别少数人士组建的家庭理应受到平等的对待。比如，联合国人权理事会特别程序机制中的“法律和实践中对妇女的歧视问题工作组”早在2009年就已指出：

“家庭以多种形式存在。‘多元家庭’这一表述涵盖……男女同性恋、双性恋、跨性别及间性人（LGBTI）组成的家庭……”[5]

同时，妇女署的报告也提出了多元家庭在当前许多国家和地区的法律与政策环境中遇到的挑战。比如，很多支持家庭的政府项目寻求更好地将女性承担的护理工作分配给男性与国家，但是，性与性别少数人士组建的家庭可能很难平等享受到相关政策带来的好处。举例来说，针对政府应就家庭成员的无偿护理工作采取的政策，妇女署的判断与建议就是：

“当一些群体由于其性倾向与性别认同而无法受惠，他们即是在享受家庭相关权利及经济权利上同时遭到了歧视。对家庭存在形式多元的承认、以及性别角色的逐渐模糊均鼓励政策制定者在设计、实施无偿护理政策时，平等惠及一国之中的所有家庭。”[6]

此外，在“家庭之中与家庭之间的平等”一节中，报告还指出：

“鉴于平等与非歧视原则，所有面向家庭的法律、政策及实践必须平等惠及家庭的所有成员。国家必须保证家庭中的任何人不因任何理由（包括生理性别，年龄，健康状况，性倾向与性别认同）在享受家庭相关的权利（比如监护，继承及财产权）时遭到歧视。

家庭成员之间的区别对待（比如，配偶/伴侣之间或兄弟姐妹之间的不同权利及受惠），家庭之间的区别对待（比如，在由事实上的伴侣及婚姻中的伴侣建立的家庭之间、在同性伴侣及异性伴侣之间、在单亲家庭及双亲家庭之间的权利与受惠上的不同）必须要被证明是客观、合理及相称的。”[7]

在个人层面，我们至少看到了蛋糕师和殡仪馆对彩虹家庭中的伴侣进行了区别对待。那么，国家在实践中又是怎么做的呢？

2014年是“国际家庭年”（1994年）的二十周年纪念年，在这一年，一份名为“保护家庭”的决议（A/HRC/RES/26/11）在第26届人权理事会常会上得到了通过。然而，就是这样一份重申“家庭是社会的自然基本单元，应得到社会和国家的保护”、看起来人畜无害的决议，却在表决时遭到了16个国家的反对，其中还包括日本和韩国两个处于东亚、高度重视家庭的国家。

这是为什么呢？

这是因为，在该决议草案出炉后，阿根廷等一众国家提交了对草案的修改建议（A/HRC/26/L.37），要求把草案第一段写成如下模样的：

而改动前的草案文本（A/HRC/26/L.20/Rev.1）则是这样的：

可以看出，这是对多元性别议题友善的国家，试图将多元家庭纳入联合国人权话语中的一次努力。于是，对多元性别议题抱有敌意的国家们提出了另一项修改建议（A/HRC/26/L.38）：

在一番周旋后，决议在既没有明确家庭多元、又没有定义婚姻为一男一女结合的形式下通过了。著名的美国恐同组织C-Fam（该组织同时也反对堕胎）将这一决议的通过定为自己在2014年的“五大美好时刻”之首，并且还发布了声明，为“保护家庭且没有向重新定义家庭的要求妥协”而给人权理事会送上了一波赞扬。[8]

那么，在四年之后的2018年，家庭的多元性在联合国人权机制中又取得了什么样的进展呢？

实际上，在即将到来的6月，联合国第二位“防止基于性取向和性别认同的暴力和歧视问题独立专家”维克托·马德里加尔－博尔洛斯（Mr. Victor Madrigal-Borloz）预定会在第38届人权理事会届会召开的第一天——6月18日——对人权理事会进行报告：

Picture 3 第38届人权理事会常会的时间表（暂定）

同时，有消息称，在今年6月的人权理事会上，另一份保护家庭决议草案也会得到人权理事会的审议。那么——

蛋糕师可不可以拒绝给同性伴侣制作结婚蛋糕？

殡仪馆可不可以拒绝为彩虹家庭服务？

妇女署等联合国机构在呼吁承认家庭多元性上的努力在过去几年中有多大效果？

国家在家庭定义上的立场是否也在朝更加现实与进步的方向变化？

新一任性倾向与性别认同议题独立专家的工作重点又会是什么？

——让我们在不断思考的同时，期待6月份的“在场”带来第38届人权理事会上关于家庭与多元性别议题的讨论吧！

参考资料：

[1] Zawadski v. Brewer Funeral Services, Inc., No. 55CI1:17-cv-00019-CM, URL: https://www.lambdalegal.org/sites/default/files/legal-docs/downloads/012_2017-03-07_first_amended_complaint.pdf 

[2] “The spurned couple, the baker and the long wait for the Supreme Court”, The Washington Post, URL: August 13, 2017, URL: https://www.washingtonpost.com/politics/courts_law/the-spurned-couple-the-baker-and-the-long-wait-for-the-supreme-court/2017/08/13/c95c7c5c-7ea8-11e7-83c7-5bd5460f0d7e_story.html?utm_term=.13491c894f31 

[3] “I’m the Masterpiece Cakeshop baker. Will the Supreme Court uphold my freedom?”, The Washington Post, April 26, 2018, URL: https://www.washingtonpost.com/opinions/im-the-masterpiece-cakeshop-baker-will-the-supreme-court-uphold-my-freedom/2018/04/26/3f04cf42-4896-11e8-827e-190efaf1f1ee_story.html?noredirect=on&utm_term=.954040cf8ffc 

[4] A CONTEMPORARY VIEW OF ‘FAMILY’ IN INTERNATIONAL HUMAN RIGHTS LAW AND IMPLICATIONS FOR THE SUSTAINABLE DEVELOPMENT GOALS (SDGS), UN Women, 2017, p.7, ULR: http://www.unwomen.org/-/media/headquarters/attachments/sections/library/publications/2017/discussion-paper-a-contemporary-view-of-family-in-international-human-rights-law-en.pdf?la=en&vs=3903 

[5] Ibid., p.17.

[6] Ibid., p.32.

[7] Ibid., p.11.

[8] C-Fam’s Five Best Moments for Life and Family in 2014”, The Center for Family and Human Rights (C-Fam) , December 23, 2014, URL: https://c-fam.org/friday_fax/c-fams-five-best-moments-for-international-life-and-family-policy-in-2014/

图文 | 鮟鱇君

排版 | Icarus

点击“阅读原文”，阅读联合国妇女署关于家庭多元性的报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