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再沉默(上) | “一切都是我的错”

知道你没错的 同语

引 言


      在进行校园性别暴力调查的过程中,同语访谈了多名教师,他们向研究组介绍了工作中干预过的一些个案。本系列推送旨在通过讲述真实发生过的校园性别欺凌故事,启发读者对这一议题多角度的深入思考。




“他认为自己什么都不是,好多事情他肯定搞不定,根本没有这个可能性。这些困扰对他来说是解决不了的,他就只能认命。”


图自Pixabay 

武汉某高校心理咨询中心的Z老师,用微微苦涩的语气谈起一位来中心咨询的年轻人,小A。


小A进大学时,有严重的社交恐惧。一进入人群,他就被恐慌和紧张牢牢攫住,头痛欲裂,呼吸困难,全身发抖;即使是对面走来一个熟人,无法摆脱的恐怖感也会立刻涌上来。独处时,强迫症状又搅得他不得安宁:关门的一声吱呀,无人宿舍里的灯光,偶尔传来的耳语,都不断侵占他的注意力。开学后不久,小A发现自己白天无法专注做事,夜晚也被这些干扰、恐惧和怀疑折腾得难以入睡,更别提和新同学发展友谊,不得不去心理咨询中心寻求帮助。


这一咨询,就是三年半。


“我大概和他接触了有四十多个小时吧,四十几次,其他老师也得有一二十次。”Z老师介绍说,“(小A的心理问题)深远的原因是在高中遭遇的歧视和校园暴力,尤其是针对他的性别气质,也可能是性取向的暴力……对他的影响一直持续到现在,不光是对他情绪上的影响,甚至是他的人格特质都产生了很剧烈的影响。”


小A给Z老师的第一印象,是个自我效能感很低的孩子。他不仅仅是无法控制自己的恐惧和紧张,他是压根不相信自己有能力去控制,有能力去改善痛苦的现状。当时,他感到自己唯一能做的,就是“认命”。于是他在咨询室里,一遍遍倾诉自己承受的折磨,以期暂时减轻心里沉重的块垒。


听到这个故事,相信许多读者会想到一个有名的实验。


1965年,一位名为马丁•塞里格曼(Martin Seligman)的科学家试图扩展巴甫洛夫的条件反射实验。这一次,摇铃时提供给狗的不是食物而是电击。为了让它们保持不动,赛里格曼在实验中用项圈限制了它们的活动。狗被建立了条件反射之后,塞里格曼把它们放进一个大箱子里,这个大箱子里有一个低矮的栅栏将它一分为二。实验者设想如果他们摇铃(并不电击),狗将会跳过栅栏以逃脱电击,但它并没有这么做。


它只是坐在那里做好被电击的准备。


于是他们尝试铃响后再电击。结果狗仍然只是坐在那里,承受了电击。然而,当他们把一只之前从来未被电击的狗放在盒子里,然后电击它——那条狗立刻跃过了栅栏。



通过这个经典的实验,心理学家提出了“习得性无助”的概念。


小A并不是在第一次“被电击”的时候就放弃了抵抗,他抵抗过,坚持过,直到绝望地发现,所有他求助过的对象,都是套在他脖子上的项圈。无知无觉,并且越来越紧。


小A的噩梦始于高中。


由于性别气质偏阴柔,他遭到了邻班一个男生的敌视。每天下课,这个男生都会在走廊上“等候”小A,他经过时,便当众喊他“娘炮”、“娘娘腔”;有时还会伙同其他对小A看不惯的男生把他堵在走廊里,推搡他,“摆弄他”,好像小A是他们的玩物一般。邻班男生对小A的霸凌行为持续了一年以上,“基本上只要上学了,就是碰见了这个学生,他都会有施加这样的暴力”。


图自Pixabay 

这种密集的,持续的羞辱给了小A极大的心理压力,导致他想到上学就非常害怕和抗拒。然而当他向家里人倾诉、寻求支持时,家人却无法理解他的感受;他转而请求老师的干预,可老师认为他是小题大做,觉得邻班男生的做法“没有什么大问题”。


因此小A只能继续忍受对方的公开羞辱。每天穿过走廊,就像走过他一个人的地狱。在这种长期煎熬之中,他开始质疑自己整个人的存在。


小A的自我认同过程开始得比较早,初中就逐渐确认了自己的性取向,“非常稳定的一个状态”。霸凌事件之后,他却陷入自我怀疑和自我厌恶的深渊,变得特别自卑。“他觉得很多事情都是他的错,是他性别气质的错,是他性取向的错。”而当时在他的身边,没有一个人告诉他,“这不是你的错”


把小A堵在走廊上的或许只是几个无知的男生,但钉住他手脚,封死他嘴唇的,是一整个文化,是不平等的性别权力关系。“女性”气质(娘娘腔)与“男性”气质没有先天优劣。这种针对性别气质的歧视,本质上讲,是由于顺性别异性恋男性霸占了性别权力金字塔的顶层,并且通过攻击男同性恋和不符合传统男性气质的其他男性,来巩固和确认自己的地位。


最艰难的时候,小A想过自杀;幸运的是,他选择了再试一次。而心理咨询中心的多名咨询师,通过三年的专业干预治疗,终于慢慢重塑了他的自我信念,缓解了他严重的焦虑和恐慌症状。去年小A参加了研究生考试,Z老师欣慰地谈到,“考试的过程中,他自己对自己也有了一些比较积极的评价”。


面对长期受暴的受害者,幸运而无知的人们常常会问:他们明明有机会逃脱/反抗/活下去,为什么不呢?


这是一个明显的问题,但还有一个同样明显,甚至更加明显的问题,却鲜少被提及:


是什么,是谁,让他们绝望到放弃了这些机会的呢?


认为没有流血受伤就“没什么大不了”的家长和老师,漠然的,幸灾乐祸的,火上浇油的旁观者,事后诸葛的吃瓜群众……谁能说自己不是一根沉默的稻草?


而默许甚至鼓励这种偏见和歧视的文化,为施暴者提供武器与合法性的性别权力结构——又在受害者脖子上套上了看不见的枷锁。


与其问受暴者为什么跳不出“电击箱”,不如扪心自问,面对性别暴力,我们可以做些什么?应该怎么做?


或者至少,不再保持沉默。


(访谈老师来自同城青少年资源中心性别教育师资网络;文中所有人物均使用化名。)




预告:下期推送中,同语将分享部分学校进行多元性别教育、干预校园性别暴力的尝试。探讨在当下中国,防治校园霸凌可能的努力方向。


文案 | N.

排版 | 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