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拉拉社区口述史 | 运动化与组织化

Asuka 同语

北京拉拉社区口述史


同语于2009年2月开始策划北京拉拉社区发展口述史项目,同年6月正式启动,经过三年多的时间,共采访社区活跃人士38人,考察了9个民间小组和活动空间。从2016年9月开始,同语固定于每周三推送个人口述故事,这一次,我们将把目光转向北京拉拉社区从1990年代中期开始的二十余年间的发展,试图通过重要的事件、个人与时间点来拼接出北京拉拉社区、组织与运动发展的大致脉络。从5月24日开始的五期每周三的推送中,我们会着重介绍2004-2007年间北京拉拉社区的运动化与组织化发展过程。今天的文章要为大家介绍的是北京拉拉沙龙故事。



北京拉拉社区历史发展脉络(文末有往期链接~)

1997年以前:同志社区的萌芽

1998年至2003年:拉拉社区的独立与发展

2004年至2007年:拉拉社区的运动化与组织化

2008年之后:挑战与转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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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拉拉沙龙


对于北京乃至对中国大陆来说,发生在那个“最疯狂”的2001年的女同性恋文化节事件,对整个大陆女同志运动的发展无疑是一次阵痛。而在那之后的几年里,北京几乎再没有出现过任何带有社会运动性质的小组。这种状况一直持续到了2004年。实际上,就在那一年,当美国的“华人性别研究中心”(Institute For Tongzhi Studies),一个由同志运动积极分子建立的、期望从学术途径切入和关注大陆同志运动和同志研究的组织,试图资助一部分中国大陆的男女同志前往香港参加当年的华人同志交流大会(前面已经述及此会)时,却发现连找到几个女同志都是一件非常不容易的事情。据当时负责这件事情的闲回忆:


闲:

(2004年的性/别研究中心)正好有一笔钱,可以资助大陆地区。我负责那个项目。后来(我们)就发现,大陆男同志特别特别多,在2004年的时候就(已经有)非常非常多小组——几十个,可能,好多城市都有。但是女同志,居然就找不到一个!因为当时我们的资金可以资助20个人去,然后我们是想10个男生、10个女生这样一个分配,然后男生就有好多好多人,我们得挑;然后女生,我们就找,根本都找不出来10个人。


然而,正是在这样的情形下,一个如今为我们所熟知的名字——北京拉拉沙龙,却在2004年的年底“横空出世”。在今天的人看来,这或许多少增加了沙龙的传奇色彩。而这一段传奇的背后,却是作为沙龙的主要创建者——闲和安可的一段曲折的故事。


作为早年就参与北京同志活动、并在北美留学期间参与建立“紫凤凰”等女同志小组的积极分子,闲在2004年回到了中国。实际上,当她还在美国负责华人性/别研究中心项目的时候,闲就被当时中国大陆蓬勃发展的民间运动触动了。


闲:

(当时)我看到男生那么多,因为包括从这个项目我就发现,中国近几年的民间运动就是有了一个蓬勃的发展,有了非常多的契机。所以,不仅仅是经济,不仅仅是一些观念,包括这种公民社会运动也有了一个机会。当时在这样一个背景之下,女同志似乎还没有这样一个机缘去行动,或者说还需要一点催化剂什么的,而它会其实是一个很好的机会。所以在04年的时候,我意识到,我觉得如果有什么人、什么样的一些力量,能够在这个时候做一些事情的话,女同志的社区的潜力会被激发出来。而从我在国外的一些经验和了解,其实在同志运动中,女同志的潜力是非常大的。……


有人说,其实女人更关心社会议题,……就比如美国的民主运动的时期,就比如黑人民权、妇女运动,好像包括和平、就是反战,还有环保什么的,女性的参与都是非常强烈的。就是说,女性好像更关注与一些所谓的社会更公平一点、或者说更和平一点的这些议题。……而女同志呢,其实女同志是女人,女同志又是更被压迫的女人,……除了别的女性被压迫的议题,她还有性倾向的这种压迫,而女同志一般在某种意义上会觉得更加激进,会有些女同志,就是因为这些压迫,她会有更强烈的反弹,她会有这种更强烈的欲望去改变这个社会不公平的地方。…… 不管怎么样,女同志,确实我知道是有这样的很大的潜能的。所以,后来在04年,我也是在决定自己要干嘛的时候,后来我决定回国,……回国要做一些事情,当时我是做了这么一个决定。


在做出回国为大陆女同志社区“做点什么”的决定的同时,闲也为自己制定了一个“远景规划”,以及更重要的,一个如何着手开始工作的近期目标。


闲:

刚开始回国的时候想过(规划),我当时给自己的计划是2年到5年,就是:2年的时间把社区给它弄活跃,就是有很多人能出来做工作、做活动。然后2年之后,我会做一些社会上的一些议题,然后再做个3年。就是5年,这个在社会上的议题也会打开,就怎么说,打开一个局面吧,很多人就会出来做。那我就可以去做点别的感兴趣的事儿啊,什么的。具体什么感兴趣的,那时候也没有想,那时候只规划了5年。……


我是04年9月份回来,然后就做了很多准备工作,就像你做研究要做很多准备工作,才能制定你研究的具体计划,那我也很清楚,你要做点什么也不是你贸然做点什么,你要了解你所处的环境、你的对象、你的朋友是谁、你的所谓的反对者又是怎么样的状况,就是要知己知彼。所以,我开始几个月就感觉就跟一个研究者似的,会去拉拉所在的地方,任何的地方,然后去了解、去尽量多认识人、去跟她们聊、去了解她们的需求。


对于2004年的北京拉拉社区来说,几乎不存在任何现成的组织框架或者组织形式。在这种情况下,要想推动这个社区和女同志运动的发展,最重要的因素无疑是“人”。但就是这样一个寻找“人”的过程,却充满了困难与波折。


最初,闲找到了她在出国以前就曾有接触的一些“运动前辈“,试图听取他们的意见,并通过他们看看能不能联系到有可能与自己“志同道合”的人:


闲:

刚回国的时候,就是有不同的人介绍,张北川啊、万延海啊,他们有人介绍的。其实刚回来的时候,在女同志方面得到的信息还是很负面的,因为很多人就说,原来在北京做的女同志这些(人),也有很多问题,致使很多人对这种同志运动都很失望,就是很难做,又有很多问题。所以,很多人都建议我不要做这个运动;就是劝我说,可以做些别的运动,就是艾滋病啊比如什么的(笑)——因为艾滋病从NGO的角度来看,也是很有潜力的一个方向,男同志也很活跃的——但是(做)女同志(这块)没有一个鼓励我。


尽管没有获得很多鼓励,闲还是尝试自己从社区内部挖掘和寻找一些可能的力量。然而这似乎也并不容易。闲在回国后不久,就开始清楚地认识到存在于北京拉拉社区内部的各种阻力:一方面,虽然她接触到一部分对同志运动比较积极、并愿意参与到运动中的人,但是这些人在理念和能力上似乎与闲所想象和希望的存在着比较大的差距:


闲:

(当时)我接触了一些人吧,她们还真是没有对女同志运动的概念,所以也不知道在干嘛,她说她要做,但是后来接触下来,就觉得这个人,其实也挺不靠谱的(笑)。另外有的人,他们好像彼此之间会诋毁。然后,我因为谁都不认识,我也搞不清她们(相互)诋毁的原因是什么,是个人恩怨啊,还是合作不愉快?不愉快的原因是什么?所以我也不知道。后来我的策略就是,我每个人都接触接触,然后看看呢,我想做的东西和哪个人……理念会比较相近。然后我会选择我的合作伙伴。但是我尽量就是她们让我帮忙参与的,我也都会帮忙参与,但是有些底线——我可能还是只会做公益性的,不是商业的。因为有的人,我后来发现,有些人是想做商业的活动,但是我本身对商业太不感兴趣了,然后也不是我想要做的么。所以,那一些认识的人,后来也都没有继续合作。


当时也有通过万延海和一些男同志的介绍,去认识一些比较激进一点的、敢去做一些活动的女同志。但在04年我接触的一批人中,我觉得大家对社会运动的想象完全不一样。有的人就会想得挺逗的,她确实想做一个活动以此为她的事业,但她想的事业,比如说有的人从商业的角度,她想做一个会所,然后她可以(营利)。(访谈员:就是乔乔吗?)哦不是乔乔,乔乔她是做酒吧的,其实我对乔乔还是挺欣赏的,但当时我接触的那些人,我是谈得很清楚我是会做非营利的,我是会做社会运动这种致力于社会变革怎么样的,我会谈得比较清楚。当时找合作人的时候,有的人她不是很清楚,她也想做,但是她想将来发展成一个商业运作的、然后能成为一个企业的,其实这个我觉得也没有什么不好,因为同志商业也是很重要的一个领域,但是因为我不认为我自己会做同志商业,所以我们只是合作并没有真的在一块做,所以很难。


另一方面,对于大多数只在网络或者酒吧现身的拉拉而言,无论是比较年轻的,还是更为年长些的,参与同志运动对她们来说,如果不是“充满危险”的,至少也是件看起来遥不可及的事情。


闲:

我04年回来吧,当时接触的一拨儿人,我个人感觉,对做NGO的工作还是有一定阻力的。因为要不就是小孩儿,她们只喜欢、可能感兴趣的就是去酒吧喝酒,看漂亮女孩子、谈恋爱什么的。那我认识的年纪大一点的,可能30岁左右的,有稳定的工作和生活的,她们对做运动也不是很感兴趣,因为对她们来说最重要的就是,挣更多的钱,你知道吧,跟异性恋没什么区别,要有房有车,要过经济上稳定,情感上也稳定的生活。反而,那她想在情感上稳定,她不想参加太多的社会活动,怕女朋友认识别的更多的人,可能会影响她们的关系(笑)。对她们来说,这种人做女同志运动,把这种议题一摆到社会上来讲,对她们来说更危险。她们就是,原来别人也不知道她是女同性恋,她们就……(访谈员:暴露了?)对,(所以参与运动)她们不会有太多的获利。反正我刚开始接触的一些人,就是这样的想法。


我原来认识一些北京的拉拉,后来跟她们吃过一次饭,然后发现她们完全不是做运动的人。因为她们就是典型的、和我在美国看到的留学生一样——就是大部分留学生追求中产阶级的生活,就是有房、有车然后有女朋友,过上幸福生活——这也无可厚非,就是非常自然。但是这样的人,是很难去(做运动的)。我觉得这样中产阶级的人,自身是很难去追求社会变革的。但是就像那天那人说的,中产阶级的孩子们,就是下一代们,他有时候会反省这种生活方式,然后他会去追求,就说他会去追求变革。当时我遇到的这些人,很难说她们的父母是中产阶级,而是她们自己有可能变成中产阶级,所以相当多的人,就比如说白领,或者追求变成白领的,然后她不会关心社会和政治化,她觉得社会和政治化其实对她的身份会是一个威胁,因为可能会妨碍她的工作、更好的工作、或者更高的薪水怎么样的。所以她们有的人甚至会很反政治、反社会运动,她觉得搞什么搞,怎么样的。


运动前辈们的质疑,“缺乏运动概念”的积极分子,还有大多数根本缺乏参与意愿的拉拉,面对这样的情形,闲决定先从参与拉拉社区的活动开始,慢慢尝试与不同的人合作,并在这一过程中寻找有可能与自己抱有同样想法的人。


闲:

所以后来我就想,你别说,做这个东西可能还真是需要时间的。你还是要去寻找更多的人。后来的合作者,就是我原来也根本不认识的人,后来一点一点在北京慢慢寻找,慢慢认识。我后来又认识了很多人么,就是从这些人中,我觉得要去挖掘一些我觉得(和自己的理念)比较相似的人。


比如2004年,闲找到了她在国外时认识的、当时国内最大的拉拉网站之一“花开的地方”的站长,上海的想起,并请想起帮忙推荐一些人。据那时还在“花开的地方”做版主的追命回忆:


追命:

因为04年10月,我正好去了一趟上海玩,就顺便见了一下我们的“老大”想起。想起就跟我们说,有一个某某人(指闲)现在回来了,想做一点什么事,请她帮着联系。我不是正好也是在北京吗?然后她联系的这些人,就可能跟闲见个面,然后看能不能一起做什么事。


2003年花开网站的页面


此外,闲也积极地与一些在北京的女性主义者们展开接触和交流,并尝试组织一些拉拉与女性主义者共同参与的讨论活动。而在这样一个些许漫长的“寻找”过程中,最为丰硕的成果之一,便是北京拉拉沙龙的诞生。


闲:

后来第一个合作伙伴就是安可,做沙龙的安可。然后我们就一起做了一个沙龙。(访谈员:和安可是一拍即合的吗?)也不是。当时介绍人就一起谈,然后每个人都会谈自己的一些想法,然后那时候我发现,反正这些人中有的人她们原来就认识,可能原来也合作过,但是好像彼此意见也不是那么一致。而且我听到一些警告(笑),一些非女同志的警告,说女同志这块做不出来。当时是有一些人,我就觉得跟安可的合作还是我比较想做的。然后安可行动也挺快的,所以我们就一起做了这个沙龙。


实际上,在2003年间的北京拉拉社区也曾经有过一个类似沙龙的下午场,那是由一个名叫apple的拉拉在雅秀路附近的一间GAY吧里面做的,总共大约持续了有半年时间。据曾去过这个下午场的安可回忆,这个沙龙的主人apple虽然“人很热情”,但由于沙龙缺乏“吸引人”的讨论主题,后来便逐渐流于普通的聊天交友,结果慢慢地去的人就变少了。


有意思的是,从闲和安可这两位沙龙最主要的创始人的回忆来看,似乎从一开始,她们对于沙龙的理解与期待就是一个分歧与共识相互交织的过程——闲始终明确地保有她想要做女同志的运动以及社区外的公共倡导这样一个初衷:


闲:

沙龙是11月21号开的吧,04年11月下旬,然后那个时候我很清楚就是要做一个小组,因为有一个小组,有不断的人,这样就可以做更多的事情,所以就不会说只做一个沙龙或者说一件事。因为像我刚才说的,组织对我来说也只是一个形式,一个工具,我真正想做的是做一些改变,可能是改变同性恋者自身——因为当时很多拉拉也会有各种各样的问题,就比如还是会有身份认同问题、什么家庭压力问题种种这些问题,就是拉拉自身还是需要相互帮助的——那另外一方面就是拉拉之外的人群,就是对同性恋歧视也好、不理解也好的社会公众,整个社会的态度,就这些是你需要改变的。


而安可则更多的是希望在一个不同于酒吧的和商业的环境中做一个主要以成熟拉拉为主体的聚会沙龙:


安可:

那时候就想做一个下午场。当时酒吧么,就有一些营业的酒吧嘛,都是小孩啊,就很喧闹,很喧杂,一个娱乐性很强的这样一个地方。可是,那时候闲从美国回来,然后见到闲,我们就觉得,可能,这样一个群体很少能浮出水面,可是呢,那时已经认识【……】,她们有一个很强的聚会的愿望,互相彼此交流,出于情感的原因,那酒吧确实不是很适合,然后作为一个项目,那时候叫“成熟拉拉下午场”,然后大家把一些同志议题、同志文化的东西,作为一个交流的平台,来,就是,能够释放一些压抑的情感吧。

其实我最初做沙龙真的没有什么想法,我的想法就是我觉得有这样一个平台,大家有一个沟通、交流这样一个平台,这是我最初的一个想法。至于其他的我没有想。……我到现在也没有其他的想法,哈哈(笑)


访谈员:

是不是你们俩(指闲和安可)对这个东西设想的形式是契合的?

安可:

因为你要知道,就是……对,形式应该是契合的。至于形式的契合,就是说,我需要这样一个平台,应该有这样一个平台,去帮助那么多的人,那她也需要有这样一个平台,因为你要做——我个人想啊,也许她是做工作,因为她知道国外的组织发展是一个什么样子,你必须要从社区开始做起。那社区要怎么做?从这些简单的聚会啊,一些活动开始。那我觉得这方面她应该比我很有经验,因为她看了很多么。至于我的话,我很简单,就是想做这样一个平台。


而或许追命后来的陈述能够把当时事情发生的脉络描绘得更为清晰一些:


追命:

拉拉沙龙是11月21号第一天吧,还是20号呀?那个沙龙是她(指闲)跟安可一起刚开始做的一个活动。因为刚开始你不认识人的时候,你没法做小组呀,你都不认识人,都没有人,你一个人怎么做小组呀。对所以做一个沙龙就可以认识好多社区的人。所以开始做的是社区活动。不过安可也挺牛的,据说那会儿闲还在考虑怎么做,安可就给做了。安可真是那种她说要做一个什么,她就给做了一个,挺快的,做事,就那感觉。她就拉人过来就把这事儿给办了,可快了。


就这样,2004年11月20日的下午,由闲担任主要策划和主持人,安可负责主要的联系、组织,另外像凌和兰妹等一些志愿者也积极参与,第一场拉拉沙龙就在当时的枫吧做了起来。从此以后,沙龙就定在了每周六的下午举行。根据安可等人的回忆和当时所留下的一些记录,第一场拉拉沙龙的主要话题叫做“拉拉艺术创作”,同时邀请了著名的艺术家石头、年轻的影像工作者铅笔以及一位名叫汉娜的国际友人作为沙龙的嘉宾。此外,第一次沙龙还邀请了时任中国妇女研究会理事的荣维毅老师致开场词,同时还邀请了一些以前比较著名的女性主义者参加。


安可:

(嘉宾)大部分是我和闲吧,我们两个联系的。主要就是说我们认识的人。然后我们觉得,她们曾经支持过女同,以前不是九八年跟她们做了一个同性文化节(注:指98年的全国女同大会)么,那时候我就了解一些人,通过她们的口里面说到,那时候怎么怎么样。那这些人呢,她们第一支持同志,第二呢,本身她们(有些)也是同志,我们希望她们参加我们第一次沙龙。然后剩下那些人,那就是社区里面来的人。


在这次沙龙活动中,汉娜主要介绍了美国舞台剧《阴道独白》及该剧在上海的演出情况,石头介绍了当时由她主演、崔子恩执导的拉拉影片《石头和那个娜娜》,铅笔则介绍了自己当时仍在剪辑中的有关拉拉的一部纪录片的情况。另外闲还介绍了拉拉舞台剧《L私语》的构想等。


北京拉拉沙龙(来源:2006年香港文汇报报道)



如果对一个沙龙来说,邀请嘉宾和策划主题讨论是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那么另一件同样重要的事情则是保证足够数量的拉拉光临现场以及恰当地接待她们。安可曾回忆说,沙龙的第一场、包括最初的几场都来了很多新的人,但她们并不是“找到组织”的欣喜感觉,相反不少人实际上是更多地带着迷惑、紧张、小心谨慎甚至说是充满矛盾和犹疑的心情来到沙龙的:


安可:

第一次去的有五十多人么……实际上是都是拉。因为是第一次,没有什么经验,大家比较秩序有点乱,聊天或者怎么样,互相怎么样,真正我觉得当时那个话题没有做起来,也说得不是特别透。也可以的,因为你没有什么经验嘛。因为是第一次,人也来的很杂,很多。……其实沙龙有时候话题仅仅是一个方面,因为只有一个小时话题的时间。实际上更多的时间是你需要跟来的人她们的一个沟通、交流。那这块儿的话呢,对很多人是很需要的,因为很多人是第一次去一个陌生的场地,她并不是来参加这个讨论的……她来看看。(所以)需要一个平台来交流,需要有人来接待她……因为很多人都是很迷惑么,有很多时候在沙龙门口转了好几圈她不敢进来。……(访谈员:就是你在沙龙遇到很多人,就是来了这个地方的时候,她们对她们身份还是有纠结、有困惑的?)非常非常。她们很紧张。来的时候很紧张。她们给你打电话,包括来了以后,那种……有时候我想,我那时候也是从那个时候过来的,就是你谁都不认识,你去一个酒吧,真的是,有时候你去一个同性恋酒吧,你就跟做坏事似的。然后看看是不是有别人在看着你或者怎么样,你就是非常充满矛盾,甚至是说充满担心、有的人甚至是恐惧,这样一种状态。你来了一个新的地方,必须要对一些人,有些人要去跟她们非常、很好的沟通,很好的接待她们,让她们能够放松。这个,我想这几年沙龙有一些人她们能对这个认同的话,其实这点是很重要的。


第一场以及接下来的几场沙龙,基本上办得比较成功,也正是在这些基础上,沙龙逐渐形成了它最初的组织和讨论形式。从人员上看,主要由闲负责议题策划和主持,由安可负责联系场地和组织协调,兰妹则负责售卖20元一张的沙龙入场门票以及其他接待工作。还有不少志愿者参与其间。此外,在第一场沙龙开过没两天,由凌搭建的沙龙网站也做好了,它主要用来公布此后沙龙的每次活动信息。据安可和闲回忆,除了沙龙网站之外,沙龙的活动信息也会在当时天涯的相关版面和一些拉拉网站(如女人香等)以及许多QQ群上发布和传播。至于沙龙的讨论形式,基本上最初的一年多时间都是先放映一部与拉拉或同志题材相关的影片,然后由主持人与所邀请的嘉宾共同引领一段主题讨论的时间,在此之后的时间,则供来沙龙的人们进行自由的讨论、交流或者交友等活动。由于闲在沙龙的最初两、三年时间里一直担任沙龙讨论议题的主要策划人,而她本人又比较感兴趣于同志文化等相关的内容,因此安可回忆说,这类主题讨论还是吸引了当时的许多年轻大学生的热情参与。此外,沙龙的早期也曾邀请过一些女性主义者到沙龙进行讲座,但这种结合似乎并不太成功。


安可:

我跟她也还有一个基本的相像,就是想把女性主义的,中国女性主义的这些人,把她们和这些东西、跟女同结合起来,然后呢通过这样的一个结合,让女性主义来了解女同,因为中国女性主义者其实她们这些人是跟拉拉是分开的,(但是)实际这个东西是不可以割裂的。……可是我后来发现,很不实际。这个不实际是什么,就是说:第一,就是没有一个公共的讨论空间来支持你(女性主义者)来讨论这样一个(女同)话题的。她们也没有试图想把她的女性主义这方面的东西来跟这个结合。因为没有这样一个大的气候的背景环境能够支持她们,或者(让)她们能够看到一些支持的希望,所以她们没有一个特别强烈的愿望,或者主动的精神去讨论关于女同问题。这是一方面。再有一个我就认为,这么多年从来没有讨论过(拉拉的话题),脑袋还没想好,……(所以)谈了几次就没有再谈了,谈也是基于社会性别和TP角色这些东西。


当今天的我们尝试追寻着当年那些蛛丝马迹去想象和感受沙龙的时候,也许我们的脑海中所浮现的是一个充满了文化或者说文艺气息的浪漫场所。而实际上,“风雅”和“文化”也的确是安可和闲对于沙龙最初的设想。


      安可:

从最初的时候,说到话题这一块,我的特别特别理想的一个想法就是,我希望这个沙龙可能就是,闲是从同志文化这个角度,我也是希望它可能更风雅一点,更文化一点。当时我买了很多的书,放在这儿,会有人来看什么的,那时候放过一些书。(访谈员:在枫吧?)对,她那有个壁柜似的,壁柜可以打开放一些书。然后我还想放一些音乐,放一些不管什么古典的、流行的,音乐在那放,刚开始的时候,就相当一段时间。我觉得可能这样一个沙龙需要一些,我想请一些人来表演,这个表演的话,可能是我想请一些独唱的演员来唱歌,请一个弹琵琶的、扬琴的一个小孩,拉小提琴的。然后后来呢,因为这些人他们是需要费用的,这块费用我也只能理解成售票,找人也是一个麻烦的过程,而且有的人叫他们到酒吧做一个这样一个层面的表演,好多中国人她也不太能接受。后来就慢慢的取消了。没有必要给她那么多钱做这个表演,是不是大家需要,后来我觉的作用不是太好,就不再……(访谈员:刚开始其实是有讨论、有表演、还有一个大家聊天的时间?)对,弄得挺花哨的。后来想想可能成本耗费太高了,精力耗费太大。


北京拉拉沙龙(来源:2006年香港文汇报报道)


根据闲的回忆,沙龙在一刚开始倒是吸引了一些拉拉,因为之前没有这样的一个地方,许多人会怀着好奇的心态来看看。但是当沙龙举行了有半年时间的时候,人数变得很少,以至于到05年的初夏时候由于人少消费低沙龙从枫吧搬出来。追命对于第一次参加沙龙活动的回忆似乎能够让我们在之前描述的浪漫风雅之后,也看到当时年轻的拉拉沙龙在初级阶段中表现出来的随意与散乱,甚至显得有点迷茫、也有点尴尬。


追命:

拉拉沙龙当天的活动是这样的。当天的活动是如何交女友。我的那个朋友说,让我去听一下,告诉她如何交女友。……后来我就鼓了一下勇气,去了一下拉拉沙龙。


访谈员:

这是你第一次去拉拉沙龙?

追命:

对。……然后结果,我去了沙龙,这太失败了:那天吧,就说是教你如何交女友,我就问安可,如何交友?结果安可跟我说呀,要怎么着人家、怎么着人家呀,很有——而且很不适合我。


访谈员:

为什么?

追命:

因为她说,你要跟人聊天呀,你要跟人那个、去很好地照顾人家。我一听,这我又不太会说话,然后,那个……她反正说了好几个方法,我觉得都不太适合我。就是很不靠谱,我觉得。然后发现沙龙这个交友活动,主要是安可说话太不靠谱了。


访谈员:

谁讲的?

追命:

我不知道是谁讲,我去的时候安可是一直在那儿,闲还没在呢。我就是问安可,今天的主题是什么?后来安可就开始跟我说呀。闲可晚才到呢。


访谈员:

那个时候沙龙不是每次有一个主题,然后就有一个人来讲?

追命:

好像那个我后来才知道,那个主题是四点以后才开始的。我当时是两点,开始的时候就去了。因为我当时也不知道,第一次去。它开始是放的片子,好像那次放的是《时时刻刻》?(笔者注:其实这里有一个记忆误差,实际上那一次是2004年12月18日,放映的是《阴道独白》。)像那会儿可文化了,就先放一个片子,片子都还可那个什么(指比较文艺)了。


其实,被大家看作是“沙龙女主人”的安可自己也承认,最初的沙龙只不过是一个“非常非常初级的阶段”;不过,从另一方面来说,最初的那个沙龙恰恰也是一个单纯的“集体”:


      安可:

我觉得,那个时候的发展,更多的是个人的东西,就是你的那种热情,你的那种……啊,或者说一些很简单的东西,也许可能某种程度会感动你周围的人,她们也会愿意为你做一件事情去不计任何报酬的、或者说是去愿意花一部分时间,去给你一起来做这件事情。我觉得那个时候,其实,沙龙……就是一个集体“热情”的这样一个成果吧——个人加集体。


来源:北京女同志中心微博

(北京女同志中心的前身即为北京拉拉沙龙)


当拉拉沙龙的形式和风格在自身逐步的发展中确定下来之后,从06年开始,沙龙逐步开始稳定的发展。沙龙的另一个主要的志愿者和议题主持人,宝贝猫,就是在06年沙龙整体固定之后进入了拉拉沙龙。她这样来形容她印象里面的沙龙女主人安可和她的沙龙。


宝贝猫:

安可这个人的风格,有一点点像英国的乡村主妇,很安静,很闲适,然后有一点点文雅,但是不高深,不会让你觉得很沉重,应该是这样的一种下午茶的一种风格。……(以前的沙龙是)那种很闲适、很宽松、居家的那种感觉,……一种居家的感觉,就是虽然安可是在一个很开放的空间里,但是很多人会觉得那个地方像是一个家庭一样,我来了、我走了,我很轻松。……就是那种感觉,我来这,比如说,我来了以后我什么话也不说,也不会有人理我。我约了朋友,我在这等。然后我不约朋友来了,碰见‘哎,你也在这’等等。也许我来了以后,忽然想起你来,给你打个电话,‘你今儿来不来,我就在哪呢’。对吧,这样的一种感觉。


访谈员:

那你觉得酒吧和沙龙做一下比较的话,觉得沙龙有什么特别的么?

宝贝猫:

清新一些。……而且我觉得,……人还是这样比较受环境影响吧。你总是在晚上、在昏暗的灯光下,躲在一个小角落里,你还是觉得自己是少数,觉得自己不是很阳光。但是你下午坐在一扇大玻璃窗前,坐在大庭广众之下,这种感觉会好的多。我印象中就是说,而且从某种意义上来讲,四十多岁的、尤其是有很多拉,实际上是有家庭的,这些人你让她们去泡吧,她就觉得危险性很大,她可能更愿意在下午我逛商场,我在一个商场里的这个环境里出没,即使我被人家看见,被人家问我干嘛来了,难道我不能约个朋友说话么?所以她就应该说没有这方面的压力。感觉上比较安全一些。大家都是在阳光下见面的人,感觉上比较安全一些。


时至2004年冬天,尽管沙龙只是在初级的阶段,但是几个月的积累也让闲看到了开始做同志小组和组织同志活动的可能性。而必要性的问题已经被华人性/别研究中心的经历解决了。


闲:

没有女同志,没有女同志组织,你知道吗,也找不出女同志的人去参加这个大会(指2004年香港的华人同志大会)。当时我非常吃惊,因为我知道之前的(北京)姐妹小组是非常活跃的。但姐妹小组之后,看起来是一潭死水,就是在同志运动的角度。当然当时我的了解还是有限的。其实姐妹小组后来还是有人做过努力,只不过整体上,当时女同志运动在中国大陆的运动发展还是比较缓慢,也不是很顺利。……后来我就想回来做同志运动这部分,我觉得当时有一个很重要的东西,我觉得是往NGO这个方向发展的,就是当时那几年,就是04年,那个阶段是个挺关键的阶段,是个机会,我觉得是潜力非常多的时机。女同志这部分是比较空白的,我觉得只要是有些推动就能做出,很好的发展。它对我来说也是挺挑战的,但当时我似乎觉得我回来要是做这方面的事情,还是会有很大的、可为的空间,能做出很多东西来。对,所以我就决定,就回来了。


2010年11月 北京拉拉沙龙六周年庆祝活动



作者 / Asuka

编辑 / 艾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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