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本文为同语《北京拉拉社区发展口述史·个人故事》系列的第23篇文章(本文访谈于2009年7月)。同语公众号于每周三推出一篇口述史中的个人故事,希望通过重要的事件与个体,呈现出拉拉运动的发展样貌,敬请关注与期待。
小黑,跨性别者,无界限小组创建人,les+核心志愿者。小黑曾在《les+》杂志上做跨性别专栏,而在生活中其实很少接触其他跨性别的朋友,但他希望这些不愿现身的观众们能够看到,原来还有那么多人和他/她们自己一样。现在的小黑,对于自身和“跨性别”的理解仍在不断调整,而曾经每一份的理解,或许稚嫩,也都是他“旅途中的一个脚印”。
怪人——“只要你不符合老师或者家长给你设定的那种男生和女生的标准,大家都会觉得你是个怪人。我从小就是在旁人异样的眼光当中长大的。”
小时候,不同性别间的差异还没有很严重的时候,似乎对性别这个东西感受不是特别强,只是偶尔会觉得有些不对劲。小学二年级以前,我跳过舞,穿过裙子,扎过辫子。但是随着年级的增高,对不同性别的不同要求越来越清晰,我就接受不了了。基本上二年级以后就不再留头发,也再没有穿过裙子。随着第二性征的发育,我越来越无法接受自己的身体性别。第一次来例假的时候,我妈妈就特别兴奋地告诉我说,这是一个女性成长的重要标志。我听到这一句话,瞬间的反应就是,完了、坏了、错了。我觉得这种事情不应该发生在我身上。
当时我看到了两本杂志,一本是《读者》,里面有一篇文章是讲上海市的一个医生,他同时为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做手术,把他们的性器官进行对调,当时我就觉得我应该去做这个手术。还有一本叫《半月谈》,上面有一篇比较学术地介绍变性手术的文章,讲的是中国第一例变性手术的实施者。看到这两篇文章之后,我就很坚定地觉得,长大以后一定要做这样的手术。
刚看了《半月谈》以后,有一个医生的具体联系方式,我把它抄下来了,结果这个纸条放在一个书包里,被我妈看到了。我特别清晰地记得那是一个下午,我妈就对我哭,她说,如果我们有病的话就去看病,去治疗。那时我可能三、四年级吧。但关于性别身份,我和我妈的当面交流只有这么一回,之后谁也没有再提起。
小一些的时候家里拿什么衣服出来,我就穿什么衣服,不会有很大的反应。但是小学二年级以后,我记得我姑姑当时从香港给我带了很漂亮的小公主裙,我相信如果我穿出去的话,一定是我家所在的那个小矿山里头最受瞩目的,因为当时只要穿上很漂亮衣服的女孩子都会被夸奖,但是我就死撑着,哪怕有很激烈的争吵,我也不穿。
小学毕业证发下来的时候,我快笑死了,上面性别写的是男,然后拿笔划掉了写的是女。估计是一开始看到我的照片,所以写了个男上去,后来发现不对,又划掉写了个女。不认识的同学看到我上女厕所,会惊讶,会说这个到底是男孩还是女孩。做操的时候排队,我排在女生这边的话,旁边人就会拿很诧异的眼神看我。其实我从小就是在旁人异样的眼光当中长大的。
那时候我们班有一个男生,他夏天穿短裤配长筒丝袜,我记得当时全年级都轰动了,就特别热闹,大家都去嘲笑他,去挑逗他。因为他长得很清秀,表演节目的时候,会让他涂上口红,头上点上印度人那种红点。他讲话的时候还挺娘娘腔的,于是大家都开他的玩笑、找他的麻烦。只要你不符合老师或者家长给你设定的男生就是这样、女生就是这样的形象,你只要不符合这种标准,大家都会觉得你是个怪人。
上图为10年前的台湾综艺《我猜》剧照,下图为2017年大陆新生代女团FFC-Acrush(“被迷恋的美少年”)
曾经小众的中性、基腐概念逐渐被大众所熟知
厌恶——“哪怕我自己一个人独处的时候,这个时候没有任何人来要求我有一个什么样的表现,我也会觉得很不舒服,因为我厌恶的是这个性别的身体。”
被周围的人错认成男生的时候,心情其实蛮复杂的,直到现在都是这样。一方面有窃喜,觉得心里那点小秘密被认可。另一方面是更加地紧张和沮丧,紧张的是如果他一开始认为你是男生,然后来一句:喔,原来你是女生啊,你看你怎么打扮成这样子,搞得我都认错了。这其实比他一开始错认还要尴尬。或者大家一惊一乍的时候会引起更多人的注意,这就更加强了我对自己身体性别的不满。
但是我知道,以现在的身体状态,不能期望别人对我有更好的方式。但是我觉得大家首先没必要那么惊讶,一个女生形体的人,她有权利把自己打扮成各种样子,包括把自己打扮成完全像一个男生一样。另一方面,我的确有变性的欲望。
因为我不喜欢我的身体,极度地排斥。我一直都觉得这个身体不是我的。同时我还会觉得别的地方也不好,比方说手太小。总之,这样的一个女性的身体,我是不接受的。
有人会觉得,很多我们小时候不喜欢的东西,也许随着时间,慢慢地我们就把那种抗拒淡化了。这么说吧,我小时候不吃苦瓜,但我现在还算比较喜欢吃。但我小时候不吃葱,到现在,我还是不吃。所以我觉得很多东西是不一定的。一方面你可以淡然,毕竟生活中有很多某个时间段内更重要的事情,或者说比对身体的厌恶更棘手的事情,让我暂时忘记这种厌恶。但另一方面,人越来越长大,社会性也越强,越来越需要跟人交往,越来越需要面对他人,这时候我对自己的身体就越来越厌恶,越来越强烈地希望有一个改变。
很难说我到底是不接受我的身体,还是不接受社会对具有这种身体的人的一系列要求,我觉得,双方面都有。我可以自动过滤掉很多外界的东西,有人错认也好,怎么样也好,我都会笑一笑也就OK了,这些事情对我产生不了一个持续性的杀伤力。但是,哪怕我自己一个人独处的时候,这个时候没有任何人来要求我有一个什么样的表现,我也会觉得很不舒服,因为我厌恶的是这个性别的身体。
当年最有名的跨性别影视作品
“出柜”——“以前只知道我想这样,很多理论的问题我很少去想,但是当有人问的时候,我就要去考虑,为什么会这样,或者说世界上有没有其他的人是这样。以前只是自己有一个认同,但是现在就慢慢的去了解这个群体。”
后来我离开家到省城上中学,到外省读大学,2007年我来到北京。那时候我大学校友蛋挞也在北京,在她那里,我看到了les+,认识了做这个杂志的一群人。当时就经常和她们在一起玩,帮忙写写稿件,当年les+和同语主办“蕾丝杯”篮球赛的时候,我也有参与。反正就是觉得,那么多女孩在一起,感觉挺好的。
很多人会问,你如果要是变性的话,到底是喜欢男生还是女生?我是喜欢女生的,我一直被当成是拉拉,其实我是拿一个男生的身份去喜欢女生。但是不管怎么样,我很喜欢和女孩子在一起。我从小也是跟女孩子玩得很好,和男孩子可能也就是一些哥们,但是很少有关系特别亲密的那种。
有时我可能会刻意地去以传统的男生形象来要求自己。我觉得自己应该就是这样子。因为一直都自我认同是男性,所以就觉得应该像个男人一样去生活。当然,也有转变,做了LGBT工作,了解了更多关于酷儿的东西之后,可能对自己就不会有那么多限制。但是我想这是一个文化观念,这么二十来年的熏陶吧,不是那么容易破除。
后来les+的主编sam说,想找人做跨性别专栏,我说我有兴趣,所以08年的时候就开始做跨性别栏目。直到那个时候,我才第一次向北京的朋友们公开自己是跨性别的身份。
之前我压根什么都没说,大家就自觉自愿地把我归类到T里面了,反正是没有人问我,所以我自己也不会讲啰。讲了之后,她们大多数反应是有一点惊讶吧,但是做运动的人,之前对跨性别也多多少少有些了解,所以惊讶过后也都觉得蛮有兴趣的,会问我一些相关的问题。我应该回答过N百遍了,但是我觉得这样问答其实有好处。因为以前我只知道我想这样,很多理论的问题我很少去想,但是当有人问的时候,我就要去考虑,为什么会这样,或者说世界上有没有其他的人是这样的。特别是我做这个栏目之后,就会绞尽脑汁去联络一些人,去问问他们是怎么样的,或者会去找一些资料,看看国内国外是怎么样的。这也充实了自己,以前只是自己有一个认同,但是现在就慢慢地去了解这个群体。
小黑说“很早就阅读了相关书籍,让我没走太多认知弯路”
决心——“和不想看的照片一样,可以把它藏起来,但总有一天要面对。身体更糟糕,我压根就不可能把它藏起来,我要时时刻刻面对它,其他人也会因为它而用一定的方式对待我。所以,不管多大代价,也要变性。”
现在国内来讲的话,政府是不会给做手术的跨性别者提供资助的,只能是自己来负担费用,所以个人财力是一个很大的问题。因为它不单单是一个手术,它包括手术前的荷尔蒙治疗,以及手术后因为不可能马上恢复,有很长一段时间需要静养,那段时间的生活费和疗养费,所以一个变性人确实是面临很大的经济压力。性别的改变手术是一系列的工程,这对于很多人来讲,是种很奢侈的东西。不仅需要很多钱,手术效果还不一定好,你不一定会变得很完美,甚至于可能会有后遗症,可能会残疾,严重的可能因为一些后遗症而死亡。如果说需要付出这么大的代价,你还是要去变性的话,那么可想而之,对自己性别不认同这件事情,会给一个人造成多么大的压力。
为什么性别会对一个人如此重要?我觉得一个是对内,它是自己的一个身份标识,或者说就是我们的身体。我可能说很多东西我不想见它了,比如说,不想付的账单,可以把藏起来,但总有一天要面对。身体更糟糕,我压根不可能把它藏起来,我要时时刻刻面对这个身体,同时其他人也在时时刻刻面对这个身体,他们会因为这个身体而对你作出判断,会因为这个身体而用一定的方式对待你,或者是要求你展现出来某种姿态。
其实我觉得社会也很矛盾,比如说工作中它觉得假小子很好,你很豪爽,你很容易沟通,但是如果说出去参加宴会,它就希望你要是能穿晚礼服就好了,或者是,你在跟别人竞争的时候,它说,你看你,你不是女生么,你就不能稍微婉转一点吗?!其实社会它有一个双重标准,这个标准也是让人觉得很尴尬的东西。
跨性别人群现在北京还没有一个小组在做,我们之前对这个人群是不怎么了解的。les+的这个栏目更多的是为了做一个普及,就是告诉拉拉们,告诉同志们,有这么一群人,他们是怎么样的,他们和我们有什么不同,他们可能会遭遇什么。就像普通人看同志一样猎奇的心态,很多同志看跨性别也是有这种心态在里面。而对于跨性别人群,就像当初很多人看到这本杂志之后发现,原来不是我一个人喜欢同性,原来还有那么多人和我一样,跨性别栏目起到的也是这样一个作用。
而我在生活当中其实很少接触其他跨性别的朋友。因为这样一群人愿意出来的可能性很小,可能会有一些男变女的朋友愿意现身,但是女变男,大家很难找到这群人。性别改变之后,他很可能因为社会压力,从而不愿意别人知道他过去的经历。如果变性了,基本上都会离开他原先的生活环境,去另外一个陌生的地方,重新开始生活。一方面是他身边的人对他的态度可能是恶意的,另一方面是他也不愿意面对自己的过去。我看过很多资料,在全球范围内,变性手术之后的病人流失都是相当严重的。医疗机构再想跟踪他手术后的生活状态,发现很难再联系上这些人了。
2017年3月刊法国版Vogue杂志首次启用变性模特Valentina Sampaio,而隶属于LGBT模特公司的Laith Ashley也登上英国同志杂志《Attitude》的封面,然而跨性别从业者的春天仍远未到来
自问——“对于变性人,很多人实际上还是不认同。我现在看到一些男变女的跨性别,实际上也不能够很平和的看待,但是我会努力让自己接受她们。”
我讲了自己是跨性别之后,朋友们也没有另眼看待我。有些朋友还会提供一些资源,比方说介绍我了解台湾的旭宽主持的“TG蝶园”,那是台湾现在唯一的跨性别小组。
我觉得普通的同志和同运中的同志不太一样,区别在于她们的理论,或者说眼界的开阔。可能同运的人她们对LGBT会有一个更全面的了解,或者她会了解的更理论化一些。而普通的拉拉可能就会更多的关注身边的事情,就比方说有没有聚会,但是多听一些名词,多认识一些人,她也会觉得很有意思。那对她们就会有一些很基础的跨性别知识要传达,这个时候你就会发现,这些人有很多疑问,有很多误解,甚至有一些歧视。
当时在les+做跨性别专栏的时候,很多人都建议我单独做一个小组,或者开一条热线,来填补这一片的空白。我一直在犹豫,因为首先我加入同运的时间就很短,积累的资料有限,还有一个虽然我的自我认同很早,但是我对这块的理论介入也很短,像《男孩不哭》这一类很经典的跨性别电影,其实以前都没有看过。可能是因为有一点内化的恐惧,以前会顾忌、逃避这一类的信息,会觉得我自己认识到自己的就OK了,别的我不想多去了解。但是如果要做这项工作的话,就要去了解很多东西,越了解就越觉得自己欠缺很多,而且如果说我没有接触跨性别人群的话,那工作我跟谁做去呢?
2009年初Eva提出,双性恋和跨性别都是关于流动性的问题,一个是性倾向的流动,一个是性别的流动,她觉得这是个蛮有意思的交集。后来我们就决定做一个这样的“无界限小组”,宗旨就是为双性恋,跨性别、以及不带标签的其他的酷儿人群提供一个自由交流的平台。
这两部分人在国内都是很少数的,或者说是在以往的同志运动中不曾提到过的,甚至很多同志对双性恋是有偏见的,认为双性恋滥情,水性杨花。而对于变性人,对于改变性别这样一件事情,很多人实际上还是不认可。而易装,大家可能会更看不惯,特别是觉得男人穿女人的衣服,很受不了。或者说好好的一个女人你非要穿西服,打领带,画着胡子,这种人,在拉拉社区里也不是特别受欢迎。如果这样的一个人出现在我面前,其实我个人来说,也会觉得不顺眼。包括现在一些活动中会看到一些男变女的跨性别,实际上我个人的感受来讲,我也是不能够很平和的看待,但是我会努力让自己接受她们。
当年设计中的无界限小组标志
跨越——“跨性别不是男跨女、女跨男那么简单,有的人可能不做手术,或者手术只做了一半,但他希望你以另外的身份来看待他,至少不以男女的性别来规范他。这种宽容、理解和认可,我觉得是最重要的。”
“无界限小组”现在活动了三次。第一次活动一半都是朋友捧场,没有选题。然后第二次活动,当时正是世界反恐同日,因为当时发生了一起变性人被杀的事件,所以在反恐同之外加了一个新的主题,反对跨性别恐惧。但可能因为这个话题太严肃了,大家都没什么兴趣,来的也还是一些认识的朋友。但是也很有收获,当时有一位爱白的资深志愿者,他原本只有一点了解,但聊了一下午,他也很愿意听,最后他对跨性别有了一个新的认识。第三次就是一个电影放映,当时国内唯一的跨性别小组云南“跨越中国”的赵刚来北京参加一个会议,我们就看《美丽拳王》,是泰国的一个变性拳王的故事改编的电影,看完之后就和赵刚交流。
后来我想,为什么每一次人都不是很多,或者是只有朋友捧场这种状态?我觉得可能一方面就是这两个人群,之前虽然说“混迹于”同志人群,但是他们还是有一定的隔阂,还是不太愿意参与到有点严肃的活动当中来。而Eva对此的解释是,因为双性恋很受欢迎很吃香,所以都很忙。我觉得不管什么理由吧,总之这个小组目前没有达到它预期的作用。因为所影响到的个体太少了。
因为当时建这个小组是Eva,后来我问Eva,那我们这个小组到底是一个什么方向呢?她说就是提供一个社交平台。因为有同志文化活动中心这个先例,很多同志平常在自己的生活当中会觉得很压抑,好像自己有了心理疾病,结果到了中心发现了很多同类以后,这个症状就好了。我不知道是不是宣传途径的问题,或者说一些人脉的问题,至少目前小组对跨性别这个方面,没有起到一个很好的作用。
至于说,跨性别是不是一定要从男女两种当中的一个跨到另一个,其实科学界已经认识到,人不只是有两种性别。但是人的社会惰性很大,以前分为男女了,似乎大家总要把每一个人都归纳到传统的男或者女这个行列当中去。但是我觉得跨性别,它一方面是用变性手术,来挑战你生来是什么性别就是什么性别这样一个规范,它同时也挑战了另一个规范,就是传统的二元性别。现在有很多跨性别人士不单单是我们想的男跨女、女跨男那么简单,可能有的人他不想做手术,但是他希望你以另外的身份来看待他,或者至少不以他现在的性别来规范他。而且我听说有些国家,你即使不变性,也可以更改身份证明上面的性别,甚至选择男女之外的“其他性别”。所以跨性别的很多人是在挑战非男即女、非女即男这样的一个模式。
还有一部分人,可能因为主观或客观的原因手术他只做一半,那这种人你怎么给他归类性别呢?跨性别这个词,产生时间还很短,它的概念,它的内涵和外延还是一直在变动当中。而且随着现在的人越来越开放自己的个性,顺从自己的个性,而不是说传统让怎么样就怎么样,这个时候跨性别的表现形态也会越来越多样。我不单是希望大家不要歧视这些变了性的人,也希望大家能有一个更加宽松的环境,能够让他们变性不变性,或者说变一半,或者其它的,都得到宽容、理解和认可。我觉得这是最重要的。
口述者补注:
时隔一年再看到这份采访,心里敲起了小鼓,原来当时的我是这样想的啊。其实这一年时间,也是我个人心智和对LGBT社区认识的成长期。比如说对“跨性别”这个概念的理解,对“无界限小组”的作用,就比当时要更加宽泛和深刻。不过还好,这就算是我旅途中的一个脚印,可以看到曾经的稚嫩,也可以看到未来更多的可能性。
(补注于2010年7月)
本文访谈于2009年7月
文中图片由受访者提供
访谈、整理 / karen
编辑 / 艾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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